2025-08-07 05:29 点击次数:186
言為心聲,多鳴不平
——讀韓愈《送孟東野序》
《送孟東野序》當作於唐德宗貞元十八年(802年)。據《貞曜先生墓誌》:“從進士試,既得,即去。間四年,又命來選,為溧陽尉。”孟郊貞元十二年中進士(詳見《登科記考》),間四年,則為十七年。公十九年寫的《祭十二郎文》“去年孟東野往”云云,此文寫於貞元十九年,則孟郊是十八年赴溧陽任的。韓愈《與陳給事書》寫於貞元十九年貶陽山前,上載“送孟郊序一首,生紙寫,不加裝飾,皆有楷字注字處”。
“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。” 韓愈在《送孟東野序》中以這句振聾發聵的論斷,既奠定了全文基調,更提出了一個影響深遠的文學命題。這篇贈序是韓愈為即將赴江南擔任溧陽縣尉的孟郊所作,表面是慰藉友人懷才不遇的遭際,實則借題發揮,縱論古今賢達,傾訴對社會不公與人才埋沒的深沉憤懣。
文章開篇從自然現象破題:草木本無聲,風吹則鳴;流水本無聲,風蕩則鳴。水流騰躍是因受阻激蕩,奔涌湍急是因礁石阻隔,沸騰翻涌是因烈火炙烤;金石本無聲,敲擊則鳴。韓愈由物及人,指出人類言語亦是如此:必有難以抑制的情感驅使才會發聲。歌唱蘊含思念,哭泣飽含懷戀,凡是出口成聲者,大抵皆因心中有所不平。這番鋪墊將“不平則鳴”的內涵從自然延伸至人性,為後文論述奠定了邏輯基礎。
第二段進一步拓展“鳴”的內涵。音樂是鬱結於心靈而向外宣泄的產物,人們總會選擇善於鳴響的器物來傳達情感。金、石、絲、竹、匏、土、革、木這八音,便是世間善鳴之物。天地運行亦是如此,選擇善於鳴響的事物代言時序:以鳥鳴宣告春天到來,以雷鳴標誌夏日降臨,以蟲鳴見證秋意漸濃,以風鳴訴說寒冬肅殺。四時更迭循環,其中必然也蘊含著難平之氣吧!
這種規律在人類社會同樣存在。人類聲音的精華是語言,文辭又是語言的精華,更需選擇善於表達的人來傳達世間心聲。唐虞時代,咎陶、大禹是善鳴者,以言論傳道;夔雖不善文辭,卻借《韶》樂傳達心志。夏代有五子以歌明志,商代有伊尹代言治道,周代有周公闡釋禮樂。凡載入《詩》《書》六藝的,都是 “鳴“ 中精品。周室衰微時,孔子及其弟子振臂而鳴,聲音宏大深遠。《論語》載“天將以夫子為木鐸”,這話何其真切!戰國末期,莊周以汪洋恣肆的文辭鳴世;楚國雖亡,屈原卻以辭賦永垂不朽。臧孫辰、孟軻、荀卿以儒道鳴世,楊朱、墨翟等諸子則以各家學術立言。秦興有李斯代言時政,漢代則有司馬遷、司馬相如、揚雄為最善鳴者。至魏晉時期,鳴世之作雖未中斷,卻遠遜於古賢。其優秀者也多呈現出聲調輕浮、節奏急促、文辭艷麗而哀傷、情志鬆弛而放縱的特點,言論雜亂無章。難道是上天嫌惡其德行而棄之不顧?否則為何不讓真正善鳴者發聲呢?
唐代建國以來,陳子昂、蘇源明、元結、李白、杜甫、李觀皆以其所長鳴於世。而當世健在的文人中,孟郊(東野)以詩歌獨樹一幟,其造詣超越魏晉,堅持不懈可追古賢,其餘作品也漸近漢代風骨。與我交游的李翱、張籍,更是其中翹楚。這三人的鳴唱確實精妙,但不知上天將會調和其聲,讓他們歌頌國家興盛?還是會使其終身窮困飢餓、憂愁滿懷,讓他們訴說個人的不幸?三人的命運實由天定,身居高位何足喜,處於下位何足悲呢?孟郊赴江南任職時,似有不滿之意,故而我講述這天命之理為他寬解。
從藝術特色來看,全文緊扣“鳴”字展開,三十八次出現的“鳴”字如線貫珠,層層遞進中形成貫通之氣。句式上長短交錯,排比頻出,既具節奏變化又增強氣勢。論述中巧用比興,從自然現象延伸至人事變遷,縱貫古今卻絲毫不顯雜亂,始終圍繞孟郊遭際與“不平則鳴”的核心展開,可謂形散神聚。
韓愈的“不平則鳴”說,深刻揭示了文學創作與社會現實、作者情感的內在聯繫。封建時代文人常因懷才不遇而心緒鬱結,其理想與憤懣往往借文學得以抒發,這些作品因而成為時代的鏡像。屈原以《離騷》鳴楚之於哀,李杜以詩篇記錄盛唐轉衰,皆是明證。韓愈繼承並發展了這一思想,強調文人面對不平時的發聲責任,對後世文學創作影響深遠。
這篇序文不僅是韓愈與孟郊友誼的見證,更是韓愈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的名作。它以“不平則鳴”為綱,既展現了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洞察,也寄託了對人才命運的深切關懷,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。
附原文《送孟東野序》
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:草木之無聲,風撓之鳴;水之無聲,風蕩之鳴。其躍也或激之,其趨也或梗之,其沸也或炙之。金石之無聲,或擊之鳴。人之於言也亦然,有不得已者而後言,其歌也有思,其哭也有懷,凡出乎口而為聲者,其皆有弗平者乎!
樂也者,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,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:金、石、絲、竹、匏、土、革、木八者,物之善鳴者也。惟天之於時也亦然,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。是故以鳥鳴春,以雷鳴夏,以蟲鳴秋,以風鳴冬,四時之相推敓,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!
其於人也亦然。人聲之精者為言,文辭之於言,又其精也,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。其在唐虞,咎陶、禹其善鳴者也,而假以鳴。夔弗能以文辭鳴,又自假於《韶》以鳴。夏之時,五子以其歌鳴。伊尹鳴殷,周公鳴周。凡載於《詩》《書》六藝,皆鳴之善者也。周之衰,孔子之徒鳴之,其聲大而遠。《傳》曰:“天將以夫子為木鐸。”其弗信矣乎!其末也,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。楚,大國也,其亡也以屈原鳴。臧孫辰、孟軻、荀卿以道鳴者也。楊朱、墨翟、管夷吾、晏嬰、老聃、申不害、韓非、昚到、田駢、鄒衍、尸佼、孫武、張儀、蘇秦之屬,皆以其術鳴。秦之興,李斯鳴之。漢之時,司馬遷、相如、揚雄,最其善鳴者也。其下魏、晉氏,鳴者不及於古,然亦未嘗絕也。就其善者,其聲清以浮,其節數以急,其詞婬以哀,其志弛以肆,其為言也,亂雜而無章。將天醜其德,莫之顧耶?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?
唐之有天下,陳子昂、蘇源明、元結、李白、杜甫、李觀,皆以其所能鳴。其存而在下者,孟郊東野,始以其詩鳴,其高出魏晉,不懈而及於古,其他浸婬乎漢氏矣。從吾游者,李翱、張籍其尤也。三子者之鳴信善矣,抑不知天將和其聲,而使鳴國家之盛耶?抑將窮餓其身,思愁其心腸,而使自鳴其不幸耶?三子者之命,則懸乎天矣。其在上也奚以喜,其在下也奚以悲?
東野之役於江南也,有若不釋然者,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。
图片
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上一篇:没有一个院子, 会辜负你的时间
下一篇:没有了